湘北,岳阳,怡红楼。
名字俗气,在这岳阳城中也不上档次,而且所谓的楼不过是二层的木楼,上了年头,破旧非常,风一吹嘎吱嘎吱乱响。
一盆脏水径直从二楼泼将下来,吓得路人跳脚闪避,而后仰头大骂:“遭瘟的,没长眼睛啊!”
楼上女子也不客气,一身短袖旗袍,面相有些英气,偏偏鼻翼生了一颗硕大的痦子,闻言顿时刻薄回骂:“哟,这不是章绝户吗?还没恭喜你老五十来岁还能得子,咯咯咯,就是不知道这儿子是不是亲的喽。”
“红袖,别惹老子,惹急了老子晚上就去拾掇你!”
红袖娇笑不已:“就你那两下子?闭眼数个一二三四五就完事了,还赶不上蚊子叮一口呢!”
路人气得发狂,却偏偏骂不过红袖,便只能骂骂咧咧绕道而行。
红袖不屑的撇撇嘴:“多少人巴不得喝老娘洗脚水呢,呸,便宜你啦!”
便在此时,红袖神情突然一怔,便瞥见一个小巧的身影蹦蹦跶跶从街那面行来。离得老远便招手:“红袖姐姐!”
红袖先是一喜,跟着便怒不可遏起来:“死妮子,说了不要回来,怎么到底还是回来了?”
符芸昭手里提着大包、小包的东西,停在怡红楼下仰着脸笑着:“红袖姐姐,我想你了。”
虽然依旧板着脸,可红袖照旧破防了,揉了揉眼睛,嘴硬道:“我可是一点都没想你……这几年跑哪里野去了?”
符芸昭也不答话,未免惊世骇俗,她打量了下,助跑两步,装模作样的踩着柱子纵上墙头,翻身又跳在了窗口。
“呀,死妮子,有楼梯不走,怎地翻腾上来了?”
“诶嘿嘿,这算什么,我如今修道有成,已经是神仙了。呐,正宗的奥灶面,我可是现巴巴从你老家买的。”
红袖嗔怒:“胡说八道,我老家离这儿上千里,你莫非是飞来的?”
符芸昭照旧还在笑:“是啊,就是飞来的。”
迈步钻进窗子里,小跳下来,将瓦罐放在桌上,掀开顿时香气四溢。
红袖到嘴边的话顿时噎了回去,这奥灶面的味道闻着就正宗。她不由得食指大动,上前深吸了一口,讶异道:“就是这个味儿,你在哪里买的?”
“昆山啊,你说的那家不做了,我寻了好久才寻到这一家,做面的还是那个老婆婆。红袖姐,趁热赶紧吃。”
心中狐疑不定,红袖抄起筷子挑起几根吃了一口,鲜香的味道吃在嘴里,味蕾感知到熟悉的味道,脑海里顿时浮现起儿时的记忆。
红袖本是昆山女子,家中一直做着小本生意。可惜十几年前一场动荡,让其倾家荡产,父母无奈之下便只能将红袖卖了。
此后红袖几经辗转,到底流落到了内陆的岳阳,成了一名接客的姐儿。她比符芸昭不过大了五六岁,可看面相却像是三十开外。长久的皮肉生意,正让她急速的衰老。
数年前,符芸昭途径岳阳,因着江湖经验不足,结果被人给顺走了盘缠。她便躲在怡红楼下避雨,而后被红袖招待了一番。这恩情符芸昭一直急着,尤其是最近,记忆变得愈发清晰。
她清楚的知道,这恐怕就是她的承负了。
红袖流着眼泪,将一碗奥灶面连汤带面吃光,抹了抹嘴,深吸一口气道:“好丫头,姐一直就想吃这一口,想了许多年,还拜托昆山的老乡做过,可到底不是那个味。也不知你是哪里弄来的,真是谢谢你了。”
符芸昭笑眯眯的看着,随即又展开一个绑好的油纸包:“你再看看这个。”
“呀,万三蹄?”
红袖熟练的抽出骨头,以骨头分割开来,捡起一块塞进嘴里,顿时一边流泪一边笑着道:“真好吃……小时候啊,家境还算不错,逢年过节,阿爹总会买上几个万三蹄,每次都是我吃的最多。还有那奥灶面,隔三差五总能吃上。”
符芸昭道:“红袖姐姐,你既然想这一口,那干脆就不做了,回昆山好不好?”
“胡说。不做了,我靠什么生活?”
符芸昭觉得红袖姐姐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,而好人不该这样活着。她曾在听费景庭说过,生在这个年代,女子大多是悲惨的。据说,津门、沪上租界里的女子,七、八成都在操持皮肉生意。
或是去舞厅陪舞,或是明码标价进楼,再差便只能进窑子或者做半掩门的生意。
此时国人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几岁,而这些操持皮肉生意的女子,平均寿命更是低到让人发指,只有二十三岁!
红袖姐已经二十七了,看着其眼角那脂粉遮不住的细纹,符芸昭忍不住有些心疼。
“不做了,那我养你好啦。”
“胡说八道。”
符芸昭依旧在笑着,她觉得红袖姐姐活着就好。而后她问道:“小翠姐呢?”
小翠是红袖的死对头,或许是俩人天生八字不合,几乎见面就吵。
红袖身形顿了下,平静道:“没了。”
“没了?怎么没的?”
“染了脏病,突然就发作了,没熬过去。当天夜里就被老鸨子用铺盖卷着送去了乱坟岗。”
顿了顿,红袖又道:“后来姐妹们觉着不能就这样,就凑了大洋,给她买了棺材重新安葬了。啐,算她命好。她死了大伙还能想着,等我死了,说不定就没人想着了。”
符芸昭叹息了一声,随即抓住红袖的手腕,撸开袖子,便见上面星星点点的红疹子。
“别,别碰,脏病会传染。”
符芸昭还在笑:“嘻嘻,不怕,我已经成仙了,百病不侵。”
“你就胡说吧,会个三脚猫的功夫,就知道来懵人。”
“红袖姐姐,你等下。”
“哦,去茅房?地方你知道,我得赶紧把猪蹄吃了。”
符芸昭只是笑笑,而后陡然消失了。红袖只感觉身侧一阵风声,扭头便不见了符芸昭的踪影。
“鬼丫头,跑得倒是快。”
一只猪蹄啃完,红袖心满意足,正想着要不要去茅房寻符芸昭,身后又是一阵风声,吓得红袖立马转头。
“呀,你这丫头,好好的门不走,非得到处怕。你也不小了吧,这要是嫁了人可怎么办?”
符芸昭手中提着药箱子,放在桌上摆弄着,随口回道:“我早就成婚了。”
“哈?夫家是做什么的?”
“跟我一样,修仙的,可厉害啦。”
“听着就没谱。”
“真的真的,眼下他正在天庭等着我呢。”
红袖突然怔住,正要开口说一声‘节哀’,便见符芸昭拿着个针管对准了自己。
“诶?你这是做什么?”
“有病治病啊,伸手,别乱动啊,扎错了害得遭二遍罪。”
针头扎进上臂肌肉,针管推入,冰凉的药液进入。直到针头抽出,红袖身上的定身术才被解除:“我,我刚才怎么动不了啦?”
“怕你乱动,施了法术。”
顿了顿,符芸昭将两盒药推过去:“这是口服的,一天一粒,连吃半个月。还有这针剂,隔两天扎一次,再扎两次。我翻了医书,你这只是初期,还算好治。要是等到晚期那就难了。”
红袖看着符芸昭忙碌,眼睛发酸,眼泪一直噙着:“芸昭,你有心了。我这病,治不了。”